過了直隸、山東,一路無話眼看著就到了鳳陽府,往南去離著省城合肥可就不遠了。這時候從對面的路上接連不斷湧來一批批的難民。郝師爺就是鳳陽府人氏,見狀不能不關心,下車一打聽嚇了一跳,趕緊回來找古平原。
「古老弟,大事不妙!」
「怎麼?」
「陳玉成兵圍合肥城,已經十幾天了。」
幾個人聽了都吃一驚,特別是古平原,自己的家人被巡撫衙門看管起來,也就是說娘和弟弟妹妹都在合肥城裡,由不得他不急。常玉兒聽了也焦急萬分。
「現如今情形怎麼樣了?」
「從逃難的人口中難得實情,他們只是說長毛軍把合肥圍得像個鐵桶似的,連個蚊子都飛不出去。」
「只要有存糧就不怕,可以待援。」古平原不愧是在大營里讀過一堆兵法。
郝師爺一拍大腿:「你可算說到點子上了。合肥城裡糧食不夠吃一個月的。」
古平原這才真的被嚇了一跳:「這是誰的主意?陳玉成就在三河鎮,敵人離得這麼近,城裡面為何不多備糧。」
「合肥易攻難守,再加上陳玉成實在勇猛,所以袁甲三袁巡撫打算萬一敵不過長毛,乾脆就一把火燒了合肥,退到易於防守的鳳陽府,故此鳳陽的備糧還多過合肥。說來也怪,這袁巡撫時刻做著逃走的準備,到頭來卻還是被圍了,陳玉成這個人打仗可真是了不得。」郝師爺不住發著議論。
話至此處,古平原更是著急,他回來前滿腦子都想著徽州的形勢還如自己走時一樣,只要袁甲三與陳玉成相互對峙,誰也奈何不得誰,自己就有機會從中斡旋。沒料到局勢發展如此之快,萬一陳玉成攻下了合肥城,藉此之勢必然北進,士氣高昂之時還談什麼投降朝廷。再者一說,自己的家人恐怕都在合肥城中,城破之日必有血戰,戰場之上平民百姓只怕是凶多吉少。古平原心裡還有一怕,巡撫衙門之所以看管了自己的家人,是因為自己與英王妃有舊,換句話說,是把自己也當成與長毛有瓜葛的人,袁甲三既有燒城之心,保不齊就能先斬了城中與長毛有關係的人以絕後患。
古平原越想越是心煩意亂。郝師爺在旁看出來了,幫著出了個主意,讓劉黑塔帶著常玉兒先回徽州古家村,他們也不能就這麼住在古家,好在族人和閔老子都認識劉黑塔,可以先安頓在茶園暫住,也免了常玉兒身臨戰場的危險。古平原與郝師爺則到合肥附近打聽消息,最好是能想個辦法混進城去,一切見了袁甲三再說。
常玉兒一開始不願意,她一是擔心古平原,二來她雖說是古家的媳婦,可是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回到古家村,面對古家一族那麼多人,實在覺得有些打怵。劉黑塔也是左右為難,他不怕打仗,還想跟著湊湊熱鬧,可是護送妹妹這件事又非他不可。最後還是郝師爺陳明利害,終於勸服了常家兄妹,原本並行的兩輛大車過了鳳陽之後便分道揚鑣,臨走之時常玉兒依依不捨,囑咐古平原一切當心。隨後劉黑塔帶著妹妹繞道阜陽、六安,前往徽州。
古平原與郝師爺則直直南下而去,這條路越走越不敢走,不時能遇上盤查的長毛,對北邊來的車馬巡檢特嚴。大車目標太明顯,古平原與郝師爺只好棄車就馬,好在郝師爺常走這條路,大路小道都熟,這樣繞來繞去,兩個人到底是接近了合肥城。沿路村鎮的房屋上都插著長毛的旗子,再往前走已經能看見一片連營,邊上有壕溝拒馬,這是圍城扎的大營,除了長毛誰也過不去,他們兩個也不敢招惹,遠遠避開。
兩個都是徽州人,自然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瞭望地勢。合肥近郊有一座山名為「大蜀山」,相傳是大別山的余脈,傳說有蜀僧在此建了一座開福寺,故此得名。山尖上有座亭子名為雪霽亭,是合肥附近的制高點,登蜀山觀淝水是此地文人雅士的消遣之舉,然而古平原這次上山,純是為了看一看兩邊的陣勢。
等到了雪霽亭,古平原顧不得休息,攏目就往山下看。
「郝大哥,你來看。」古平原知道郝師爺看不清楚,給他指點著。
「城南是長毛的本營,縱橫至少十里,城西、城北、城東的大營也一字拉開,除了連營就是壕溝、灰溝,再不然就是箭樓。整個合肥城被包圍得像個粽子,遲早是陳玉成的口中食。」
郝師爺眯著眼睛看著,心頭也是一沉:「這可壞了,怎麼連東面和北面都讓陳玉成給佔了。這肥東縣是幹什麼吃的,守著巢湖的天險布陣,也讓陳玉成給衝過去了。」
古平原蹙著眉頭不言語,看樣子想進城是千難萬難,可不進城又無計可施。他正在低頭想辦法,忽然覺得身前有人,一驚抬頭,兩把雪亮的鋼刀已經遞到胸前。
「你們是什麼人!」為首的人穿著清軍服色,是個七品的管帶,大聲喝問。
想不到在這兒見了官軍了,兩人對視一眼都有喜出望外之感。郝師爺知道得自己出面,他上前拱了拱手:「這位軍爺請了,在下是歙縣縣衙的師爺兼新安江水道協辦,鄙姓郝,有關書在此。」
郝師爺這個官不是吏部委任的,所以沒有蓋著紫泥大印的部照,能證明他官人身份的是一張關書,也就是喬鶴年給他下的聘書,請他幫自己協辦水道巡查。這東西要是被長毛搜到,那非掉腦袋不可,所以郝師爺將它折成一條藏在腰帶中,匆忙間要取出來可大費手腳。
見他半天拿不出關書,那管帶不耐煩道:「甭費那勁兒了,跟我們走一趟吧,大人一看見你就知道是真是假。」
「怎麼呢?」
「你不是歙縣的師爺嗎?」
「是啊。」
「我們大人就是歙縣的縣大老爺—喬大人。」
哎喲,古平原和郝師爺可真沒想到,喬鶴年居然在此處,都是喜出望外,趕緊請軍士帶路,兩個人隨著來到了駐紮在大蜀山北峰下的一處軍營。
等軍士通稟一聲,裡面立時傳請,古平原腳步匆匆進了大帳,往裡一看便是一呆。
就見大帳里分坐兩旁都是官兒,個個身穿補服,面色凝重。再往前看,居中一人坐在官案之後,身著六品官服,面沉似水,一言不發,可不正是喬鶴年。
「喬大人!屬下已將『緩運加成』的差事辦妥,漕糧都運到通州倉場了。」郝師爺向上一揖,他這番去北京身上帶著公事,回來先要交差。
喬鶴年點了點頭:「郝夫子這一趟辛苦了,先到後帳歇息吧,」
古平原一介草民在這場合沒有身份,也不能貿然上前與喬鶴年打招呼,只能舉目示意,隨著郝師爺來到後帳。
聽差先讓了座,端茶上點心。古、郝心中都有個疑問,郝師爺認識那個聽差,是喬鶴年的貼身長隨,便點手把他喚了過來。
「康七,你先別忙,我問你點事兒。」
「師爺您說,我聽著呢。」康七點頭哈腰,滿面是笑。
郝師爺沉吟了一下問道:「喬大人是歙縣的縣令,怎麼我瞧著這軍營里倒像是他在做主呢?」
「這您有所不知了。現如今啊,這安徽一省的大小官員全都被困在了省城裡,城外官銜最大的就是咱們喬大人了,他不做主誰做主啊?」
「有這種事?」郝師爺與古平原對望一眼,都覺得不明所以,「說仔細些。」
大約半個月前,省城發來公文,要各地州府縣衙的主官全部都上省商議籌集軍餉一事。巡撫發話,知府、知州、知縣都各自動身到了省城,喬鶴年因為既掌管民政,又擔著水道巡查的差事,本來這個差事他讓郝師爺代管,郝師爺上京去了,喬鶴年不能不管,於是耽擱了兩天,好不容易把手頭的急務處理完了,安排縣丞護印,自己動身趕往合肥。
可就是差了這兩天的工夫,合肥城已經進不去了。陳玉成親自率軍打通了巢湖和肥東縣之間的通路,然後兵分二路,自己紮營在肥東與肥西縣之間,扼守住合肥東南一側,他手下的大將黃文金領兵兩萬封住了合肥以西的大小要路。
「那麼北面呢?」攻打合肥,最要緊的位置就是城北,東、西、南這三面只要專心圍困攻打合肥就行,然而北面的長毛卻要腹背受敵,既要能對付山東直隸來的清軍援兵,又要防著城裡的清軍孤注一擲衝出來逃往鳳陽,壓力大了十倍不止,也就難怪郝師爺詫異為何不是深得軍心的陳玉成或者勇冠三軍的「黃老虎」黃文金來圍城北了。
「北邊嘛,」康七把聲音放低,「郝師爺您一定想不到,這個人您還認識呢,是熟人。」
「熟人?」
「可不嘛,是您的鳳陽老鄉,您臨去京城前,他還來拜望過您呢。」喬鶴年的這個長隨,有個最大的毛病,說話就喜歡賣關子。
「這……」郝老爺蹙眉思索,忽一抬頭,目中大現懼色,「你說程學啟?」
「正是!」
「壞了,壞了!」郝師爺失聲而呼。
「程學啟?」古平原在旁問道,他可沒聽過這個名字。
郝老爺不答,站起身在帳中一個勁兒轉磨磨,他本是個詼諧人兒,古平原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面色如此凝重。
「康七,這程學啟是什麼人?」
「他可厲害呢,這麼說吧,有不少人把他比作三國時的姜維,有勇有謀。」
「當真這麼厲害?」古平原眉毛一挑,不敢置信地問道。
郝師爺接話道:「也難怪你不知道,你有幾年沒在安徽了,程學啟就是這兩年才闖出的名聲。」
程學啟是鳳陽府宿州縣一個財主的兒子。他老子死得早,早早就繼承了家業,沒人督促讀書,他也不愛看那些四書五經之類,反倒是對兵書感興趣,什麼《孫子兵法》《孫臏十二策》《聖武記》看得滾瓜爛熟,平日里拿自家後花園當了戰場,用木頭刻了木人木馬木船,每天指揮僕人行軍布陣,攻城略地,喊聲震天動地。後來連家裡人都忍受不了他這麼折騰,程學啟乾脆把老母妻兒放在老宅,自己在城外三十里又搭了一座宅院,裡面設了演武場,不僅紙上談兵,而且上陣操練。
這事兒一傳出去,大家都當他是閑極無聊,富而無道,當個笑話傳。本來嘛,太平盛世里看兵書就是個消遣,哪有如此認真的道理。有人倒好心,勸他去考個武秀才武舉人,也能光大門楣。程學啟一口回絕,說是不願意受到束縛。可後來長毛一起,各地紛紛辦了團練,程學啟的本事用上了。各鄉各村不斷有來投奔他的青壯小伙,也有本地士紳拿出銀兩來捐資養兵。一來二去,程學啟手下倒編了十個營,足足一萬多勇丁。
這程學啟真是個將才,令行禁止,指揮若定,手下這一萬人都聽他的,十分忠心。朝廷和長毛都有心延攬他,但程學啟還真是不一般,他既不聽朝廷的調遣,也不受長毛的號令,約束手下勇丁不得出宿州地界,誰敢進來擾民,他就發兵把誰趕出去,幾年下來,與長毛、朝廷、匪王苗沛霖的軍隊都打了幾仗,且都是大勝,這下子聲名鵲起,都說他是不世出的豪傑。
「他和朝廷也打過仗,那還不是叛逆嗎?」古平原張大眼睛問道。
「嘿嘿,誰敢說他是叛逆?起初袁巡撫眼饞程學啟手裡的那一萬人馬,派軍隊去收編,結果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這才知道程學啟的厲害,根本就不敢把此事報到朝廷,萬一真逼反了程學啟,他這巡撫的位子也坐不穩嘍。後來有一些成群結隊的潰兵闖到宿州去殺掠,被程學啟逮到把腦袋砍了,袁巡撫壓根就不聞不問,只當不知道。」
「那宿州縣豈不成了『三不管』?」
「對!朝廷管不到,長毛管不了,土匪不敢管,真真正正的『三不管』。」
「既然如此,程學啟為何會到了長毛那邊呢?」
「這我也不懂了。上次見他時,他還口口聲聲說兩不相幫,想不到轉眼就當了長毛。陳玉成得此良將如虎添翼,怪不得敢圍合肥。」郝師爺重重嘆了口氣。
「程學啟是被人逼到長毛那邊的。」話聲響起,有親兵掀開大帳的門帘,喬鶴年走了進來。
二人趕忙上前相見。古平原與喬鶴年雖然是患難之交,不過如今官民異途,按道理是要給縣大老爺磕頭的。喬鶴年當然是伸手攔住,他的態度倒很是親熱,熟不拘禮地與古平原對坐而談,古平原脫險的經過,郝師爺已經寫了信回來,他又細細地問了一遍,特別是古平原的傷勢,喬鶴年如今掌管軍務,吩咐康七去軍需官那裡撿上好的外傷葯,給古平原包了一大包。
等他們交談過了,郝師爺又向喬鶴年稟報運送漕糧的細務,古平原趁機在旁打量著喬鶴年,就覺得幾個月不見,他身上的官威可大了不少,舉手投足間帶出威儀,已然和當初那個藥鋪夥計截然不同。喬鶴年眼睛發紅,布滿了血絲,神情也略顯疲憊,一口口喝著康七沏好的釅茶,藉以提神。
「大人這些日子只怕是沒得安歇吧。」古平原聽他們公事已畢,便說了一句。
喬鶴年苦笑一聲:「安歇?唉,能睡上一會兒就不錯了,我如今才知道什麼是千斤重擔一肩挑,可我偏偏只是個六品官兒,這份責任實在是擔不起。」
做此官,行此禮。擔不起來也要擔,這時候就看出當官的苦處來了,烽煙一起,老百姓可以一逃了之,可當官的要是逃了,別說一身前程付之東流,就是朝廷也放不過他。
「平原兄,我也沒想過事情會弄成這樣,說起來真是對不住你了。」喬鶴年抱歉地往省城城郭方向看了一眼。
古平原一聽就懂,雖然早有準備,仍顫聲道:「我家裡人真的在城裡?」
「嗯。」喬鶴年緊跟著又道,「不過你放心,他們只是被監管起來,並沒有入獄,這一條是我力爭下來的。我還租了個小院,讓老伯母和令弟令妹住,雖然談不上安逸,可也沒遭罪。」
「真是多謝喬大人了。那麼如今呢,城裡情形如何?」
「如今可真不好說。」喬鶴年臉上深有憂色,「城裡面肯定是人心惶惶,打仗打的是糧食,特別是圍城戰,存糧不足難以堅守。」他左右看了看,見只有康七在,壓低了聲音道,「平原兄,我跟你說句實話吧,合肥城怕是保不住了。」
雖然在大蜀山上看到了長毛連營的陣勢,官軍敵不過長毛是明擺著的事兒,可這話從喬鶴年口中說出來,古、郝二人還是心一下子沉了底。
「這話我也只能在這兒說。傳出去動搖軍心可不得了。」喬鶴年的聲音中帶著嘶啞,一大口釅茶喝下去,澀得鼻眼一皺,放下茶杯又道,「程學啟投了長毛,對官軍來說可真是致命一擊。他手下那一萬人兵強馬壯,不說以一敵十吧,打這幫八旗兵和綠營,一個對付兩三個是沒問題。而且這些勇丁個個是本地人,地理熟悉得不得了,佔了地利的優勢。朝廷試著派兵解圍,已經被程學啟打退三次了。這內無糧餉,外無援兵,你說合肥城還不是指日可下?」
「大人不是統兵在城外嗎,為何不與城裡的官軍夾攻長毛?」
「你當我不想?一來沒有勇將可以帶隊,這還罷了,大不了我親自上陣,可這沒有餉銀才真是要命。要人家上陣拚命,賞銀是要給足的,乾隆朝大將福康安打仗,用銀子買敵方的腦袋,那是用錢喂出來的勝仗。如今糧餉匱乏,不要說打仗,能維持隊伍不嘩變已經不易了。」
「朝廷早就有旨意,餉銀由沒打仗的那些省份來協助,按月解到,怎麼會缺餉呢?」
「平原兄,也難怪你不知情,你是生意人,哪裡知道當官的難處,這官兒可不是那麼好當的。就拿袁巡撫來說吧。堂堂一省巡撫,紅頂子大員,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開府建牙起居八座,一省之內誰能比得了他的威風,可就為了這餉,袁巡撫也不知受了多少窩囊氣。」
眼下陝西、山東在剿捻,安徽、江蘇、浙江、福建、兩湖、兩廣這些省在打長毛,算下來全國有一半的省份都在打仗,戰事一起,荒原百里,征糧納捐自然比起太平年月來難得很,於是除了在本省籌集餉銀之外,另外不打仗的省份就要格外出力,幫著籌集軍糧軍餉,稱之為「協餉」。
協餉是有定額的,大抵富庶的省份多些,貧瘠的省份少些,像江浙這樣的膏腴之地,雖然自己也在打仗,同樣要分出協餉給戰事吃緊的省。本來朝旨是這樣定規的,可是真做起來又大有不同。
「比方說兩江的曾氏弟兄,曾國藩是協辦大學士,堂堂宰相一品當朝,人望甚重,各省的督撫都與他有交情,他弟弟曾國荃曾九爺又是出了名的蠻橫不講道理,哥哥這邊有人心甘情願送東西,弟弟又能搶,別的省份的協餉就被他們多分去不少。再如浙江巡撫李鴻章和閩浙總督左宗棠,一個是人情練達,一個是手段高超,同樣將各省協餉多佔了一大塊。」
餅就這麼大,有人多自然就有人少,也是「看人下菜碟」。安徽巡撫袁甲三論資歷比不上曾國藩,論後台比不上曾國荃,論圓滑不如李鴻章,論霸道不如左宗棠,結果處處受氣,無形中就成了軟柿子,本該撥到安徽的協餉連一半都不到,還時時拖欠。
沒有餉銀就得欠著士兵的月例銀子,這些都是兵油子,一個月不發餉就怨聲載道,兩個月不發餉就罵娘,三個月再不發餉銀,他們能拎著刀槍投長毛。袁甲三也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寅吃卯糧,好不容易把局面支撐下來,說起來靠的還是徽商的軍捐。
「這一次巡撫大人把各府各縣的主官都召集到省城,聽說就是談籌餉的事兒。我還聽說從外省來了幾個有名的商人,打算幫朝廷的軍隊助剿。誰曾想八字還沒一撇,就讓陳玉成給一窩端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所以喬大人不敢輕易出兵,就是因為缺糧少餉士氣不振。」古平原說這話殷鑒不遠。咸豐八年,長毛二破江南大營,當時江南大營扎得跟鐵桶一樣,本來是攻不破的,就因為欽差大臣和春堅持扣發軍餉,想藉此逼迫士卒效命,用軍餉作為破天京的誘餌,結果反倒弄得三軍怨聲載道,長毛攻來時,無人抵抗紛紛逃跑,最後和春被亂軍裹挾逃到杭州,知道朝廷饒不了自己,自殺身亡。
「是啊,要是糧餉充足,說什麼我也要拼上一拼。」喬鶴年看上去倒是很有振作的樣子。
郝師爺卻是持重的想法:「大人,我卻覺得如今長毛勝局已定,大人手下的這支軍隊與其和長毛去拼,不如保存元氣,等待機會。」
「你的意思是?」
「如今有兵則有權,眼下就是一個大好機會。」郝師爺不愧是師爺,參贊謀劃是把好手,以煙桿指地,為喬鶴年緩緩解說,「為什麼曾國藩、李鴻章這些人,短短几年間從翰林學士、候補知府一躍當了總督、巡撫,特別是左宗棠,前幾年還是湖南巡撫駱秉章手下的師爺,如今搖身一變竟當上了總督,官位還在舊主之上。這要是放在前朝,真真是不可思議。」
郝師爺說得沒錯,像左宗棠這樣,從不入流的小吏幾年間超擢為掌管兩省軍民的一品大員,實在是大清開國以來的異數。
「說到底是因為他們手裡有兵。湘勇、楚勇和淮勇,說白了是人家曾、左、李自己的軍隊,自己募勇,自己籌餉,自己購置軍火,不過是替朝廷打仗罷了。朝廷心裡也有數,所以在官位上不惜一日數遷,用頂戴來酬庸這些亂世功臣。」
「郝夫子說得透徹!」聽郝師爺說得明白,喬鶴年不由得贊了一句。
郝師爺受了鼓勵,更加來勁兒,接著又道:「眼下是大人遇到的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要不是全省五品以上的官員都被困省城,也輪不到大人來統兵。要我說,與其去打一場沒把握的仗,不如將隊伍先撤到安全的地方,整編之後,固守安徽還在朝廷掌握之中的地界。這樣做不僅穩妥,而且對大人也有好處。整編之時培植心腹,可效仿曾李,擴充大人自己的實力。我為大人著想,這實在是一條終南捷徑。」
喬鶴年聽得怦然心動,果真如此,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掌握一支「喬家軍」,真要是指揮得當,連打幾個勝仗,說不定這安徽巡撫就由自己來做了。
見他動心,郝師爺想再多說幾句,忽然覺得古平原在身邊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自己一下,把郝師爺疼得一咧嘴。
古平原心裡正氣不打一處來,心說郝大哥你怎麼胡言亂語,你說的這些從理兒上講是沒錯,方才在大蜀山雪霽亭我也看見了,要解長毛之圍難如登天,可是這個圍我非解不可。別忘了我娘還在城裡,我能由著長毛破城嗎?到時候刀槍無眼,誰能保證我家人的安全?
郝師爺也是光顧痛快嘴兒,忘了古家人都在合肥城中這茬兒了,等到古平原一碰他,他這才想起來,立馬張口結舌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古平原瞪了郝師爺一眼。他知道喬鶴年是個功名之士,從當初歪脖嶺群匪攻打平田縣一事就能看出,他對官位很是熱衷,所以郝師爺三言兩句已經打動了他的心,但是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這麼做。眼下喬鶴年手裡的這支官軍已經是解合肥之圍的最後希望,必須把它留在這兒。
「大人要想保住頂戴,甚至是項上人頭,就絕不能不管合肥。」古平原先是危言聳聽地來了一句,果然把喬鶴年一片熱烘烘的心思給吸引了過來。
「此言怎講?」
「大人請想,如今朝廷的援軍派不過來,全省就指著您手下的官軍來解圍,您要是不管不顧拉走了隊伍,就等於把合肥城拱手送給了長毛,老百姓還不得在背後戳您的脊梁骨嗎?
「再說方才郝大哥拿曾、李、左作比,這怎麼能比呢?人家是從家鄉招募來子弟兵,令行禁止,無不從命,大人您要是也想效仿,就應該回山西募勇,眼前這支隊伍,有八旗兵,也有綠營兵,都是一群兵油子,都是沖著餉銀打仗的,怎麼能甘心為大人效命呢?」
「這……」喬鶴年聽了猶豫不決。
「還有一點大人您沒想到,陳玉成要真是奪了合肥,就佔據了安徽一省的中樞,手下又有黃文金、程學啟這樣的將官,可以四面出擊,到時候大人就要首當其衝,真要是和程學啟、黃老虎甚至是陳玉成對上,大人有幾分勝算?」
喬鶴年自打當了官兒,知道生逢亂世,將來只怕是免不了統兵打仗,所以兵書讀了不少,卻還是紙上談兵,比起那些身經百戰的大將自然是差得遠了,他有自知之明,連連搖頭。
「既然打不過,那就要退。退出安徽,大人想去哪兒?是曾國藩的兩江還是左宗棠的閩浙?或者大人想去和李鴻章搶地盤?」
這更離譜了,一個區區六品官,離了本省地界變成沒有轄地的流官,想見曾國藩還要遞手本排隊候見,若說去和總督巡撫爭地盤,簡直讓人笑掉大牙。
「好了,平原兄你不要再說了,方才是我想左了。郝夫子你也不必自責,你是為我著想嘛,今後再有這樣的話,依舊要說予我聽。」喬鶴年溫言撫慰愧怍不安的郝師爺,「那平原兄又有什麼好主意?」
「我的主意只有一個,無論如何要解了合肥之圍。到了那時,喬大人就是首功一件,誰也掩不去這份功勞,至於袁巡撫更要承情。」
這是救命之恩,袁甲三當然會大加報答,至少在保案上不會吝嗇筆墨,酬庸不問可知必定優厚。
「但我方才說的也是實情,沒有餉,我使喚不動這些兵大爺。更別提帶著他們打仗。何況陳玉成、黃文金、程學啟呈三角之勢圍攻合肥,哪一面都不是好惹的,實在沒有戰勝的把握。」喬鶴年看著桌上鋪的地圖,又緊緊皺起眉頭。
「我去一趟三河鎮。」古平原忽然說了一句。
喬鶴年吃驚非小:「你要去長毛老巢?」
「不錯。我打算去探探長毛的虛實。」古平原忽發奇想,卻不想讓面前兩人看出底細,「你們也知道我與英王妃白依梅是從小長大的朋友,這次我能活著回徽州,不過是朝廷看我可以利用,讓我來誘捕她,進而去抓陳玉成。現在看來此事幾無可能,不過無論如何我要去見上她一面,打聽打聽長毛的動向。」
「這樣也好。」喬鶴年手下的這批人實在是不得力,軍士人人懶散,營官個個懈怠,簡直是暮氣沉沉,要不是敵人近在眼前,生死間不容髮,喬鶴年發令根本不會有人聽。饒是如此,這群官兵見朝廷連餉銀都發不出來,更是不願意身臨前敵,喬鶴年方才在前面大發脾氣,就是因為探馬不力,半個月了,連長毛的軍力部署都打探不出來,弄得喬鶴年像睜眼瞎一樣。
「見了白依梅,千萬要打聽出來的有三件事,長毛三股部隊的主力都在什麼位置。何處相對薄弱一些,將來可以作為內外夾擊的突破口。再有就是長毛的糧餉還能圍城多久?」喬鶴年在古平原臨行時秘密囑咐了一番。
「王妃說她不願見你,請古公子回去吧。」從王府高牆中走出來見古平原的,依舊是當初那個引他入府的僕婦,「今朝別後,永不相見!」當初在南嶺赤松林,古平原與陳玉成聯手救下白依梅,她夾在兩人中間,最後毅然隨陳玉成而去,留下的就是這麼一句話。這話像鋼釺一樣插在古平原的心裡,每次想起都是一陣疼。
「請轉告你家王妃,我此來不是敘舊,是有要緊事談。」古平原閉了閉眼,把那份酸楚無奈強壓下去,語氣盡量地平和。
「對不住了,古公子。」那僕婦言語恭敬,語氣卻甚是決絕,「王妃說,無論您再說什麼,都不許我代為回稟。否則就把我逐出府去,奴婢實在是不敢,還望公子恕罪。」
古平原想不到白依梅居然執意如此堅決,鐵了心要和自己一刀兩斷。是為了陳玉成?他心裡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明知道這份嫉妒沒有道理,別說白依梅已經嫁了,就是自己也成家了,按說這份舊情理當斬斷,可是他就是忘不了白依梅的一顰一笑,若說隔得遠了,尚且能不去想,可她就在這道牆內,彼此不過十幾丈之遙,卻再難相見,這才是讓古平原最難忍受的。
古平原煩躁地來回走了兩步,忽然伸手入懷,遞過一個錦袋。
「既然不許帶進隻言片語,那麼帶樣東西總可以吧。你把這錦袋交給王妃,什麼也不必說。」
「這……」僕婦為難了。
「不然我就一直等下去。」古平原也有些負氣。
「那好吧,請古公子稍等片刻。」
這一等可不是片刻,足足一個時辰也沒出來人。古平原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王府的高牆,心中想的卻是白依梅當初在古家村住的那間院子。按說白老師身故之後,那房子該是白依梅的,但不用問,她是不會回來了,族中公議將這房子賣了,所得銀兩為白老師修建墳塋。古平原把那在村頭小溪旁的兩間房舍都買了下來,一切都像當初一樣絲毫未動。
每逢身子疲累或是心力交瘁之時,古平原便喜歡到白依梅的閨房裡坐上一坐。這房間他以前從未來過,那時二人以禮相待,雖然情深義重,卻從不逾規。白依梅是個女兒家自不必談,古平原心中早就當她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反倒更加留神在意,不願因自己一時情熾,惹來村中人對白依梅的閑話。
想不到的是在白依梅嫁了人之後,自己反倒能毫無顧忌地來到她的閨房。小妹古雨婷有時也隨他一起到白家掃掃積灰,清清院落,有一次見了白依梅留下的一件百褶裙愛不釋手,這些衣服原本閑置也是糟蹋東西,可古平原卻瞪起眼睛狠狠說了小妹幾句,非要她原樣不動地放回去,氣得古雨婷哭著跑了,從此再沒來過。古平原自己心裡也不好過,後來還是到府城的衣鋪買了一件更好的,把小妹哄得破涕為笑。
「要是能忘我也想忘,誰願意總有一把刀擱在心裡慢慢地割,可忘不了又該怎麼辦!」古平原思緒萬千,獃獃地想出了神。
「古公子。」身後有人連著叫了他好幾聲,古平原這才回過頭來。
「王妃說,她不想見你。」
古平原無聲地嘆了口氣,什麼也沒說,事到如今他也沒辦法了。
「可是你要是想見她,非見不可,那就隨我來吧。」說完那僕婦轉身向府內走去。
古平原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反覆把這話想了好幾遍,還是品不出滋味,見她眼看就要進了王府大門,趕緊抬腳跟過去。
王府前廳是議事廳,又稱銀安殿,有長毛兵丁手執長槍把守,見一個腦後有辮子的「清妖」走了進來,都睜大了眼睛,有那小頭目當即走過來喝住。
幸虧話是事先想好的,其實也不算是謊話,就說古平原是王妃老家的親戚,此來是看望親人。這當然可以,小頭目搜過古平原的身,見沒有利器,便當即放行通過,讓他進了內宅。
三河鎮上的王府是陳玉成的軍事駐地,並非是明軒高屋的華貴所在,與議事廳只隔了一重院落,便是內宅。內宅分為兩重,為了關防便利,第一重是陳玉成夫婦安居之地,最後面才是丫鬟僕婦的住所。
「王妃在左側廂房中,古公子你直接進去就好,不必通稟。」
「好,有勞你了。」古平原伸手叩了叩門環,屋內無人應答,他伸手輕推,門應聲而開,抬眼望去,一個頭戴鳳頭釵,身佩水痕玉,穿著金絲銀邊綴地長裙的麗人就坐在正廳中,桌上放著一件錦袍,她手拈針線,正在做女紅。聽到門開,也沒有抬起頭看一眼。
讓古平原沒想到的是,白依梅身旁還站著四個垂手而立的丫鬟。
「她不願意一個人見我。」古平原心頭剎那間閃過這個念頭。
「你……還好嗎?」
上次在王府見面,第一句話古平原也是如此問。當時白依梅回答的是:「好與不好都沒什麼分別。」
然而這一次,白依梅卻低頭做著手中的活計,微笑著答道:「王爺待我很好,我當然很好。」
只一句話,古平原便不知如何再說下去了。他面對凶神惡煞的蒙古軍人和狡詐奸險的票商掌柜時也沒有過手足無措的感覺,如今卻真的不知如何開口。天下若說還有一人能隨便說句話便讓古平原變得像懵懂少年一般澀澀無言,就只有面前的白依梅了。
見古平原無語,白依梅這才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中沒有思念,也沒有回憶,就像是對著一個熟絡的鄉親鄰里在打聲招呼。
「你說有要緊事,那便快說吧。等一會兒我還要親手給王爺縫補戰袍。合肥城外戰事激烈,我一個女人家能為他做的,也無非如此,只望老天保佑王爺能逢凶化吉,早日凱旋迴來與我團聚。」
「你不用說這樣的話,我知道你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古平原微忿道。
「這可奇了,我擔心自己的夫君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再說我本來也沒想對你說這樣的話,上次見面時我說得很清楚,彼此不再相見,你為何又來找我?」白依梅不緊不慢地說。
古平原腦子一熱,忍不住脫口而出:「那咱們兩個的情分呢,就算如今你嫁我娶各有因緣,難道說從小到大的情分就一筆勾銷了?」
「你娶親了?」白依梅怔了一怔,手一抖,那針扎破了手指,一滴血從指尖湧出。丫鬟趕緊過來用一塊白紗擦拭,又要張羅著請大夫,白依梅把手輕輕一擺,「你們都出去吧。」
等丫鬟都退了出去,白依梅上下打量著古平原,像是在看他是不是說謊:「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從下聘到成親如此之快,娶的是哪家閨秀呢?」
古平原還在氣頭上,一哂道:「這與你又有什麼關係,我自娶我的親,何勞你親自動問!」
白依梅像是早料到古平原會如此回答,也不著惱,語氣輕柔地說:「你是我爹的高徒,他平生最惦念的就是你,如今我代他老人家問問,難道也不可以?」
古平原幾句話都落了下風,乾脆直言答道:「是個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女子。」
「哦。」白依梅像是很意外,微一沉吟道,「我想起來了,你上次說過,難不成就是那山西常家的女兒。」
「對,就是常玉兒,如今她是我妻子。」
「照這麼說,你是為了報恩才娶她?」白依梅試探著問了一句。
古平原一下子被問得愣住了,卻又立時反詰道:「哼,我看你才是為了報恩才嫁給陳玉成的吧。」
白依梅的臉色瞬間變了變,咬住了下唇不再言語。
氣氛一時有些僵,古平原畢竟在白依梅面前難以硬起心腸,便緩和了語氣說道:「長毛畢竟是叛逆,你這樣跟著陳玉成不是長久之道。」
「你說什麼!」白依梅臉色寒了起來,「古平原,我嫁給陳玉成便是他的人,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古平原一愣,回頭一想自己的話確有毛病,難怪白依梅會誤解。
「我不是讓你離開陳玉成,更不是讓你……而是想給你們另找一條路。」
古平原這個突發奇想在大蜀山下的軍營里便有了雛形,一路而來反覆思量,這時便能侃侃而談。他是想讓陳玉成就在此時投向朝廷,連帶手下十萬大軍,全部讓朝廷收編。
合肥是江南江北兩大營與直隸京師之間的要道,長毛要是打下合肥就等於在清廷咽喉上插了把刀,佔據了軍事上的最大主動權。所以古平原說此時是最有利的時機,陳玉成如果這時候和朝廷談投誠,那真是要什麼有什麼,這就是所謂的「城下之盟」,凡是勝者都可以取得最優厚的條件。從遠處說,當年北宋澶淵之盟,被迫向遼國進貢稱臣,燕雲十八州依然被遼國保有。若是從近處看,三年前英法聯軍打入北京,恭親王與英國和法國簽了《北京條約》,賠償紋銀近兩千萬兩,還允許在中國傳洋教,就連京城的海上門戶天津都成了通商口岸。
「這都是朝廷此前萬萬不能答應的條款,為什麼一口氣都簽了下來?還不是因為英法軍隊佔了北京城嗎。所謂城下之盟,就是你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如今就是這麼個形勢,陳玉成已經為自己爭取到了向朝廷投誠的最佳時機,眼下他提任何條件,朝廷只能和他討價還價,絕不至於一口回絕。」古平原說得口乾舌燥,端起桌上一杯茶水一飲而盡。
他還想接著往下分析利害,忽聽白依梅幽幽地嘆了口氣:「別再說了。」
「什麼?」古平原一呆。
「我明白你來這兒做什麼了,你是想讓我勸王爺投向清廷。」
「對。依著如今這形勢,陳玉成投過來,一則保住合肥,二則去了洪秀全一條膀臂,朝廷真能賞他個爵位,你也就不是叛逆,反而成了一品誥命夫人。」
「這就是你為我想的路?」白依梅靜靜地看著古平原。
「對!我一直在考慮,怎麼樣能讓你擺脫叛逆的身份。別看你今日是王妃,等到長毛垮了的那一天,天下雖大藏不住你,你非跟陳玉成一起上……」古平原猛然止住話。
白依梅冷笑道:「你不好說,讓我替你說完。一起上法場,對嗎?」
「現如今不必了……」
「確實不必了。」白依梅不等他說完便截住了話,「你走吧,我的事兒不勞你操心。既然你娶了妻子,她才是值得你關心的女人。」說罷站起身竟是要送客。
古平原被她那冷冰冰的語氣堵得說不出話來,心中一陣氣苦,忽然大吼道:「要不是為了你的安危,為了老師的遺願,我會留著這條命跑回徽州來?你知道我答應了朝廷什麼條件,你又知道我娘和弟弟妹妹現在在什麼地方?」
他大發脾氣,把白依梅也弄愣了,記憶中古平原還從沒有對她這般疾言厲色過,她見一個小丫鬟聞聲在窗外探了探頭,疾聲道:「都到正房去,沒我的話不許進來。」
古平原依舊氣呼呼地站在那裡,白依梅放緩了語氣問:「你說的都是怎麼一回事,我一點不明白。」
「那好,我就告訴你。」古平原本來沒打算把這事兒說給白依梅聽,只要能讓陳玉成降了清廷,自己的目的就達到了,什麼拿白依梅當誘餌、什麼抓捕陳玉成,這些自己反正也不會去做,乾脆就不提了。想不到三河鎮這一見,才發現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白依梅和自己並非一條心,不願意去勸降陳玉成,古平原這一急,索性把事情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白依梅這才知道古平原又是在鬼門關里打了個轉回來,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下來,帶著一絲愛憐,看了看這個自己當初青梅竹馬的戀人。
「照你這麼說,要是不按著朝廷的意思辦,連伯母她們都難逃一劫?」
「這是株連,其實就是把我古家當長毛逆屬來辦。」古平原搖搖頭,「我想不通你為什麼不肯聽我的勸,為什麼一定要跟著陳玉成當長毛呢,我給你指的這條路明明能走得通,為什麼不去走?」說著說著,古平原又有些激動。
古平原不知不覺間語氣重了些,白依梅聽了心裡很不舒服,冷笑一聲道:「給我的丈夫指一條出路?那可真謝謝你了,不過王爺可是個英雄,不必任何人給指路,他自己也能打一條路出來。」
古平原聞言愕然:「我不想和你賭氣。別看陳玉成圍了合肥,其實不過一隅之利。縱觀天下,朝廷已然佔了上風。長毛贏不了的,只怕這是陳玉成最後的機會了。」
白依梅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斬了這股情絲,對古平原不作他想,可是一聽到他娶妻了,心裡沒來由一陣煩,古平原出的主意哪怕再好,她也不想聽,但這個理由卻也不能說:「王爺那個人我知道,天國的人哪怕都降了朝廷,他也不會降。要他投降,那除非……」
「除非怎樣?」古平原暗想,只要你說得出,再難的事兒我也去辦。
「除非天王下令要他降,他才會降!」
洪秀全!古平原氣得重重一跺腳,這不是痴人說夢嗎!不過憑藉古平原當初與陳玉成一番交往,他也知道白依梅說得沒錯,讓陳玉成投降真是難如登天。
上策不成,退而求其次,古平原把喬鶴年托他打聽的那幾件事問了出來,他話說得很是委婉,白依梅卻再一次寒了臉。
「你打聽這些事情做什麼?別說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能告訴你嗎。你問明白了,還不是要去告知官府,然後官軍就會以此來對付王爺手下的軍隊。」
「為人忠逆之辨總要清楚……」古平原還想勸,又被白依梅一口打斷。
「我看弄不清楚的人是你。什麼是忠?我如今是英王妃,是太平天國的人,我當然要忠於天國,忠於王爺。難不成我還要忠於朝廷,然後幫著朝廷來殺我的丈夫?」
古平原自問口才也不差,卻被這幾句話說得當場啞口無言。
房間里一時又靜了下來,古平原想到當初在赤松林,白依梅說「女子出嫁從夫,從今往後我是太平天國的人,你是大清的人,我們再不要見面了。」古平原直到今天才真的懂了,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已經在兩人中間划出了一道巨大的鴻溝,無論如何也越不過去。
原來還是她早就看得清清楚楚,反倒是自己一直不明白,再見面不過是徒增痛苦,於事無補。古平原心裡苦笑一聲。
屋裡寂靜無聲,兩個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打破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古平原剛要起身告辭,忽聽院子里傳來一陣吵鬧聲,聲音由遠及近,轉眼到了門口,然後房門被撞開了。
白依梅明明吩咐下人不許進來,生氣地一揚眉看向門口,臉上卻立時現出笑容。
「姨姨……」門口傳來一聲稚嫩的童音,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抱著自己用皮革縫的小球,原來就是這孩子一路追著球跑了過來。
「是小善啊,來,到姨姨這兒來。」白依梅笑著招手,把這長得白白胖胖的可愛孩子摟過來,用手巾給他擦了擦膝蓋上的土,又問,「你娘呢?」
「娘。」男孩轉過身向著門口叫。
古平原這才發現一個年輕女人顯得很是尷尬,站在房門前不敢進來,看白依梅注目自己,忙雙膝跪下,喊了一聲:「見過王妃。」
白依梅趕緊站起來,走過去把那女人扶起來,「程大嫂,怎麼和我鬧這個禮數。王爺都說了,他和程大哥是生死與共的兄弟,那咱們的情分和妯娌也差不多,眼下他們兩兄弟在並肩作戰,你倒與我如此見外,等王爺回來我怎麼向他交代。」
那被稱作程大嫂的女人站起身又福了一福,神情很是拘謹:「我家外子也說了,以前不知天高地厚,冒犯了天國大軍,今後一定盡心效命,不敢稍有遲怠。我和孩子更是蒙王妃抬愛,讓我們住在王府里照應有加,哪敢再不分上下尊卑呢。」說著又責備那男孩子,「小善,說了多少次了,不要離開後院,王妃正在待客,豈不是被你打擾了,還不向王妃賠罪。」
「不必不必,程大嫂真是越說越見外了,王爺走時反覆叮嚀,讓我照顧好你們,以便讓程大哥安心在外打仗。這一仗打下來破了合肥城,王爺自當給程大哥請功,洪天王待人最厚,屆時少不了王爵之封,到時候程大嫂也是王妃之位,咱倆是一樣的,眼前何必客氣呢。」
「敢問您可是程學啟的夫人?」古平原一直在旁聽著,冷不防插了一句。
程大嫂見是王妃的客人,當然不敢怠慢,忙點頭稱是:「拙夫正是程學啟。」
「哦。」古平原仔細觀察那婦人,眉眼馴順中總是帶著一絲苦意,彷彿滿腹的心事。
「小善,快隨我來,別打擾王妃見客。」說著程大嫂告了個罪,領著那小男孩快步離開,隨手掩上了房門。
「你……真不愧是陳玉成的賢內助,他在前邊打仗,你在王府幫著他籠絡人心。」古平原忍不住刺了一句。
「這都是我該做的。」白依梅淡淡道。
「哈哈。」古平原也不知為何要笑,笑中帶著七分憤懣、三分譏諷,「從前我一心一意想著等到長毛事敗,哪怕拋卻身家性命,無論如何要救你平安。現如今只怕是想錯了,等到長毛功成,我還要求王妃你保全我一家老小的命呢。」
白依梅乍聽此語,身子晃了一晃,這是古平原第一次對著她說出「王妃」二字,她本也以為自己並不在乎,真從古平原口中聽到這兩個字,卻像射在心口的一支利箭般難以忍受。
兩個人就這麼你瞪著我,我瞧著你,過了半晌,白依梅疲倦地指了指桌上,古平原方才讓人送進來的錦囊就放在桌上:「你走吧,這錦囊要麼就拿走,或者就放在這裡,無所謂了。」
「無所謂?」古平原心裡猛一抽,想起自己在關外為守住錦囊里的東西所受的那些苦,真恨不得把它一把抓過來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才好。然而他把手按在那錦囊上,手背上青筋綻起,幾次屈伸,終究還是慢慢地放開了手。
「你自己保重。」古平原輕輕留下一句話,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來到院中,院子里寂靜無人,看來那些丫鬟僕婦不敢違令都聚在正房中,古平原正要邁步往前廳走,忽然聽到從最後一重院落里傳來孩子的笑聲,正是方才那個叫「小善」的孩子。
「程學啟的兒子……」古平原若有所思,忽然迴轉身向著身後的院子走去。
程大嫂正看著自己的孩子玩皮球,忽然發覺有個男子走近,細一看是方才王妃房中的那個年輕人,見他面容和善,腳步卻急促,不知道為何竟是直奔自己而來。
古平原兜頭一揖:「程大嫂,在下歙縣古平原,初識無禮,還望莫怪。」
程大嫂慌得連忙側身避過:「這位古大爺,你何必多禮,敢問有什麼事情。」
古平原下了決心,單刀直入道:「程大嫂,事情緊急,這裡又不是說長話的地方,我就直說了。程學啟他真的想跟著長毛反朝廷嗎?」
只一句話,程大嫂身子就是一顫,看著古平原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你、你問這做什麼,我一個婦道人家,怎麼會知道這些?」
古平原也是方才察言觀色,看出程大嫂眉宇間隱有憂色,這才大膽一問,如今再看她的態度,更覺得自己所猜不錯。
「大嫂放心,我不是長毛派來試探你的,只是想……」他的聲音原本就夠低了,這時又壓下三分,「程大哥人才出眾,我不忍讓他一念之差淪為逆匪,打算勸他反正,不知程大嫂意下如何?」
口說無憑,古平原說自己不是長毛,程大嫂如何敢信,一句話說錯了,就是生死之差。
見她滿臉疑懼,古平原心裡雖然急躁,不得不放緩了語氣:「程大哥原本在宿州保境安民做得好好的,卻為何投了長毛?」
「你不知道?」程大嫂愣了愣,臉色卻是緩和了許多,「你真的不知道?」
「不瞞大嫂說。我這半年來一向都在京城,幾天前剛剛回到安徽,消息實在隔膜。」
「看來你真不是長毛的人,不然不會問出這麼一句來。」
「我是歙縣縣令喬鶴年的好朋友,官面上也算有熟人,程大嫂你盡可放心。」古平原語氣誠摯,「年初有人從長毛手上救出了一批杭州難民,便是我幫著喬縣令做的,大嫂想必也聽說過。」
這事兒在安徽無人不知,程大嫂沒想到就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功勞,又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問了一句:「那你又怎麼會來到英王府上?」
這真是六月天凍殺一隻老綿羊—說來話長!古平原也無暇細說他與白依梅的過往,只簡單說道:「我是代朝廷來勸降陳玉成。不瞞程大嫂,事情並不成功,其實這也在意料之中,他畢竟跟了洪秀全十幾年。可是程大哥就不一樣,沒必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與長毛綁在一起,反叛一事豈是好做的,不止自己要殺頭,還連累全家有罪,禍及滿門。」說著看了一眼在旁玩球的小善。
這句話觸了程大嫂的情腸,眼睛一紅:「古少爺,你這話可真說到我心坎里去了。也是當初他被人逼得太狠,都快氣瘋了,我怎麼勸他也不聽,弄到這般田地真是騎虎難下。」
古平原聽了「被人逼得太狠」,腦中立時記起喬鶴年彷彿也提過程學啟是被人逼得造了反,都怪自己當初沒有細問一問,不然眼下就有一篇好文章可以做。後悔也遲了,古平原索性不去想,急急道:「既然程大嫂深明大義,能不能給我一件信物,讓我去勸勸程大哥,萬一我能把程大哥勸得回心轉意,朝廷不但不會怪罪,還能得個好出身,到時候封妻蔭子,不比跟著長毛造反強上百倍?」
程大嫂看樣子也是個果決的女人,只略一思索,便招手喚過自己的兒子,口中說:「我身上沒什麼東西,這孩子的長命鎖你帶走,外子一看便知。」說著從小善脖頸間解下一片玉鎖,古平原伸手接過,程大嫂順勢便要跪,「古少爺,我全家的性命就交給你了。」
古平原連忙伸手扶住:「使不得,小心有人看見。程大嫂,我得走了。」
他說完把玉鎖往懷中一揣,返身便走,臨到院子的圓月門口,回頭看了一眼,程大嫂摟著小善站在院中,母子倆眼巴巴望著古平原,看上去孤立無依。
古平原點了點頭算是作別,他要往前面走,一定還要經過第二重院,當他走到院子里時,忽然聽到自己方才所在的左側廂房裡有人在說話。
「宋嫂。」是白依梅的聲音。
「王妃請吩咐。」答話的便是那個引自己進門的僕婦。
白依梅叫了一聲,卻又不言語了,古平原忍不住停下腳步想聽聽她說什麼,過了半晌,白依梅才聲音低低地道:「明兒到鎮上找個金匠,用金子把這錦囊里斷成兩截的玉簪鑲好。」
古平原腦子裡「轟」的一響,宋嫂答應的什麼他再也沒聽見,他幾步走到房門口,伸手去推門,但手放在門上,卻像被什麼拽住了似的遲遲難動,最後長長嘆了口氣,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他的這聲嘆息,白依梅在屋中也聽見了,她怔怔地坐著,眼光放到那錦囊上,就那麼久久地看著,彷彿身邊再沒有一件值得在意的事情。
勸降陳玉成,古平原可以不必和任何人商量,反正到時候陳玉成自己與朝廷去談條件。可是對程學啟就不同了,此事須做得周密,而且必然要有所封賞許諾,不然不足以打動人心,喬鶴年別看只是歙縣縣令,從六品的官銜,眼下卻主持一省軍政,這事兒必須先和他商量。
「我聽程學啟的妻子說,他是被逼無奈當了長毛,這話可是真的。」
「不假。」喬鶴年聽完古平原一番訴說,沉思著道,「這是愚人做的蠢事,事已至此,本來也沒必要多說,你既然問了,我就告訴你好了。」
喬鶴年口中的愚人不是別人,正是巡撫袁甲三。本來安徽三股勢力:袁甲三統領的大清官軍,陳玉成所率太平軍,還有就是匪王苗沛霖的部隊,清軍與長毛勢均力敵,苗沛霖則稍遜一籌。按照這個形勢,無論誰能爭取到程學啟的勢力,都能立時壓過敵方,所以程學啟那邊三天兩頭都有人上門做說客,怎奈程學啟奉母命,口風特緊,堅持兩不相幫,只在宿州守衛鄉土。時間長了,官軍和長毛也就冷了心,不再動收編程學啟的心思了。
原本可以這樣相安無事,以袁甲三的才幹也沒想過要徹底打垮陳玉成,只盼能與之隔岸對壘,互不相擾。沒料到軍機處接連接到江南大營曾國荃的急報,說是洪秀全的天京被圍,命令在外作戰的忠王李秀成率軍回援。李秀成確實是智勇兼備,硬是打出一個缺口領兵進了天京。曾國荃擔心同樣的命令必定也給到了陳玉成那兒,萬一陳玉成也回援天京,與李秀成裡應外合,曾國荃還真沒把握對付這兩員勇將,所以急忙通知軍機處,要袁甲三一定不能輕易放走陳玉成,就算攔不住,也要打掉他一半人馬,給江南大營減輕壓力。
袁甲三接到軍機處發來的上諭,頓時一個頭兩個大,不是他不想打陳玉成,人家的厲害明擺著的,自己手下的官軍就沒人敢和他對陣。旗營也好,綠營也罷,一見「四眼狗」陳玉成的旗幟是望風而逃,靠這些人守城還可以,打仗?真要是開了城門衝出去,這城門能不能關上還真不好說。可是軍機處一日三催,非讓他發兵,袁甲三為此發愁不已。
袁甲三這個巡撫在外人看來才力不足,資望不夠,比起曾國藩、左宗棠等人差了一大截,但他畢竟掌一省人事升遷,在安徽一省說一不二,他犯愁,自然有那意圖討好的人來獻計。
按說出的這個主意並不壞,便是招安宿州的程學啟,將他手下一萬多人馬收編為官軍,這一萬人戰鬥力極強,兼之熟悉山川地形,用得好了可以以一當十。袁甲三同意了這一計,問題是他想到以往程學啟的態度,認為這一次要是派人去好言相商,必定還是被一口回絕,他聽說程學啟事母甚孝,於是打算用曹操對付徐庶的方法,派一隊官軍去「請」程老太太,也就是程學啟的老母親來省城,說是請,其實就是綁票。只要把這老太太握在手裡,不愁程學啟不俯首聽命。
這是梟雄御下之道,非常人所能駕馭,結果果然出事了。派到宿州的一隊兵夜襲程學啟的老宅,把程老太太綁了,卻不肯放過程家的財物,搜掠一番之後這才返回省城。就這麼一耽擱,在外練兵的程學啟得報,真好似劈山救母的劉沉香一般不顧一切,立時率人輕騎追趕,就在離省城不到四十里的地方追上了這伙綠營兵,一番火拚殺得片甲不留,把自己的母親搶了回去,程老太太受了點傷,所幸不重。
這下子可捅了馬蜂窩了,程學啟氣得暴跳如雷,指著合肥城破口大罵一番,誰攔著也不行,到底領著手下全部人馬投了長毛。
這在陳玉成真是天助我也。他原本就有心打下合肥,切斷直隸山東來援的清軍之路,沒了後顧之憂就能放心大膽地回兵去救天王。只不過自己手下只有黃文金能獨當一面,所以遲遲不能發兵攻城,如今來了個程學啟,陳玉成真是喜出望外,立時召開陣前會議,定下了打合肥的方略。
「你們說說看,這不是倒持太阿,授人其柄嗎,好端端地把程學啟這麼個勇將推到了長毛那邊。」喬鶴年說完了,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道。
「依我看,程家人並不願落水當長毛,他家世代鄉紳,怎麼會心甘情願反叛朝廷呢?此事不過是程學啟一時衝動,未必不能挽回。」古平原說著拿出那片長命鎖,放在案頭。
「你說的雖有道理,可是程學啟不好惹,誰要是這時候代表官軍去勸降,豈不是送上門的出氣筒,萬一他把眼一瞪,命可就交代了。」郝師爺沉吟道。
「我去吧。」喬鶴年忽道。
語出驚人,郝師爺先就反對:「那可不成,眼下全靠喬大人坐鎮大營,這安徽一省才算是有個官兒來主持大局,你怎麼能輕蹈險地呢?」
「郝大哥說得對,喬大人不能去。」
「可總要有個官面上的人去,不然難以取信。」喬鶴年看了一眼大帳之外,苦笑道,「外面這群官,要不是無處可去,也不會聚在帳下,我要是派個征辦糧草這樣的肥差,他們個個都搶著去,說到這種搞不好掉腦袋的差使,真是無人可派。」
「要是大人信得過我,那就讓我去。」郝師爺下了決心。
「你?」
「我好歹也有九品官銜在身,既受喬大人知遇之恩,眼下就是報答之時。」郝師爺臉上不見了往日詼諧,庄容而言。
「郝夫子……」喬鶴年下座,握住郝師爺的胳膊,一時感慨難言。
「不成。」古平原忽然說話了。
「你說郝夫子的這個主意不行?」
「不,我是說他就這麼雙手空空地跑到程學啟的營里去勸降,那可不成。」古平原顯見得是深思熟慮了一番,「程學啟是因為官府辣手,這才賭氣投了長毛,我們想把他勸回來,就要拿出賠罪的誠意,不然不能取信於人。」
「依你說來,這誠意該如何做法?」
「三條。一是不管他此前幫著長毛殺了多少官軍,從受朝廷招安起,程學啟和跟著他的這幫人的一切罪名全都赦免。」
「這沒問題,既是招安,當然既往不咎,各地都是這般做。」喬鶴年點點頭。
「二是要封官。郝大哥,帶一萬人投過來,該給個什麼官?」
「哦。」郝師爺想了想,「就拿僧格林沁王爺手下大將陳國瑞來說吧,他也是帶兵反正,手下大概五六千人馬,先授四品游擊,打了幾仗之後,就被保為三品參將,如今也是將軍了。」
「沒有香餌釣不上大魚,要招安程學啟,至少也要給他個參將噹噹。」古平原篤定地說。
「這……」喬鶴年可為難了,自己才是一個六品官,卻要給人家許三品的願,這可難辦了。
「大人,此時須有擔當才行,不然不能成事。」郝師爺在旁勸道。
「好吧,我就代袁巡撫答應下來,合肥危在旦夕,城內城外音書不聞,想來巡撫也不會怪我越俎代庖。」
「既然如此,還有第三樣。」古平原伸出三根手指,「所謂升官發財,要程學啟帶他手下的人再『反』一次,那下面這些人好處也要顧到,至少要關三個月的恩餉。按一個月五兩銀子算,那就要十五萬兩銀子才夠。」
「十五萬兩,這麼多!」喬鶴年吃了一驚。
古平原還沒說完:「而且既然招安,就不能再穿長毛的服色,一定要發下營兵的號坎軍服。再有糧草呢,人嚼馬喂,頓頓都要吃的,不準備好能行嗎?一萬人的吃穿用,這筆銀子往少了說也要十萬兩,再加上給程學啟那幫大小頭目的饋贈,連餉銀在內,合一合沒有三十萬兩這件事辦不下來。」
喬鶴年與郝師爺面面相覷,半晌才開口道:「平原兄,你去三河鎮這段時間,我托郝夫子幫我攏了攏賬,如今賬面上余銀不足五萬兩,就像你說的,我手下這幫官兵也是要吃要喝要拿餉銀,別說手頭上的錢不夠三十萬,就算正好有這筆銀子,也不能都拿去給程學啟呀,讓旗營和綠營的這幫丘八爺知道了,非嘩變了不成。」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何況是三十萬兩白銀,三個人不免犯了難,從日近中午想到太陽落山,也沒想出什麼好主意。
喬鶴年搖了搖頭:「想湊三十萬兩銀子談何容易,這又不是變戲法,得了,還是先吃飯吧。平原兄、郝夫子,你們大老遠回來我還沒給你們接風洗塵,今夜我吩咐軍中廚子做了幾道好菜,咱們好好聊一聊。」
等飯菜上桌,古平原發現做這桌菜確實不易,特別是在如今這兵荒馬亂的處境中,雖然沒有宋徽宗稱道不已的「沙地馬蹄鱉,雪天牛尾狸」,可是清蒸石雞、問政山筍、臭鱖魚、青螺燉鴨、虎皮豆腐這些徽州名菜一樣不少,足見喬鶴年是動了一番心思。
「東翁,這可真是生受了。」郝師爺是個老饕,一聞香氣便眉開眼笑,連連舉杯向喬鶴年稱謝。
「哪裡,郝夫子一路奔波,平原兄更是死裡逃生,我這一席菜既是洗塵也是壓驚。只不過軍中不許飲酒,咱們就以茶代酒吧。」喬鶴年矜持地笑了笑。
酒過三巡,喬鶴年又命人端上來個「一品鍋」,笑著道:「真算是郝夫子有口福,如今看我暫管了一省的軍政,這起子候補官又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了,拚命巴結想謀個好差事。嘿,今天日頭剛起,就有人巴巴送了個『一品鍋』來。這料材都是上好的山珍海味,平素也難得一見,想不到卻在大營里能吃到。」
「確實,確實。」郝師爺是識貨的,見那海參鼓脹如拳,魚翅發得晶瑩如玉,垂涎欲滴連連點頭。
他剛想去撈一筷子,大帳忽被掀開,一陣冷風吹進,幾人都吃了一驚。
「哼,老子和弟兄們在外面啃硬牛肉喝涼水,你們這群王八蛋,居然躲在這裡大吃大喝,還不快分老子些!」闖進來的是個旗營的伍長,一看那歪眼斜眉的樣子就是個老兵油子。
喬鶴年聽他口中不停罵罵咧咧,勃然大怒,站起身喝道,「你一身酒氣還敢說自己喝的是涼水,犯了軍規居然還如此囂張,跑到大帳來攪鬧。來人,把他捆了,送到馬圈裡去醒醒酒。」
這麼一鬧,幾個人頓時都失了興緻,古平原其實一點都吃不下,他心裡想著自己在這兒吃香喝辣,城中卻要斷糧了,老母和弟妹還不知吃的是什麼呢。只不過礙著喬鶴年和郝師爺的面子,他不得不陪席,正好來人一攪,他趁機放下杯:「喬大人,我又想到,眼下城中的糧食只怕只夠支撐十幾天,這要是解了圍,立時便要大批的糧食供應上來,這又該如何是好?」
「平原兄,你不要再說了,我連招安程學啟的銀子都拿不出來,你卻要我走一看三。這酒雖然沒喝,我已頭疼死了。」喬鶴年緊皺著眉,連連搖頭。
「我有個主意,大人看行不行?」
「管它行不行,古老弟你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嘛。」郝師爺催促道。
「官府出個告示,先從老百姓手中賒糧。徽州多大戶,家裡有幾年存糧也不稀罕,只要價格比市面上的糧價有更多賺頭,他們也許會把糧食拿出來。」
喬鶴年邊思索邊問:「那軍餉呢?」
「我來拿。」
「你?」
古平原一語既出,引來的是二人驚奇的目光。
「古老弟啊,你別開玩笑了,你的銀子如今花得是河干水涸,別說三十萬兩,就是三千兩也沒有啊。」郝師爺搖頭不信。
「有,只不過這錢不在我手裡。」古平原以蘭雪茶入股泰來茶莊,雙方合作分紅,「如今茶葉被胡老太爺拉回了徽州,不管賣沒賣出去,我都可以請老爺子先折價給我,不足之數留到下個茶期再結算不遲。」
「平原兄,你這是拿自家的銀子給官軍發餉。」喬鶴年大為感動,「既如此,官府也不能讓你吃虧,就按市面上錢莊間的拆借利息,將來本利一併還清。」
「那樣利息足足多出一成半,必定有人說喬大人拿了回扣,於您官聲不利,依我看,還是就按商民放貸的利息來算。將來將此事稟告袁巡撫,不拘哪一筆生意,給古老弟讓讓利,這好處也就出來了。」郝師爺說道。
這是老謀深算的想法,喬、古二人頻頻點頭。
「我立刻下札,委陳永清為大營採辦,專門去辦這件事。」喬鶴年吩咐康七磨墨。
「陳永清?」古平原沒聽過這名字,郝師爺也不知道這個人。
「是個候補的州縣,那『一品鍋』就是他送來的。」喬鶴年笑道,「這人是個捐官底子,沒什麼才學,只是一味中庸罷了。我派這差事也算是調補他一下。陳永清這人老實無用,不過是個擺設,差事雖然派給了他,但是事情還要請平原兄來做。把他應得的那份給他,他絕不會來掣肘你。」喬鶴年把話說得清楚。
「聽見沒有。」辭出了大帳,郝師爺沖古平原擠擠眼,「我這位東翁,如今為官的本事可是大有長進哪。」
「怎麼說?」
「這差事他派給我也行,或者派歙縣的戶部書吏,卻指了一個不相干的陳永清,為什麼?還不是怕人說他任用私人,從中漁利。喬大人的眼睛可沒盯在幾筆銀子上,其志非小。」
等見了陳永清,別說郝師爺,就是古平原也差點樂出聲來。
這人實在太邋遢了,黑緞面的官靴上破了個洞,裡面偏還穿了一雙白襪子,補服上還缺了兩個盤扣,就這麼半敞著。他已經提前接到了消息,一見郝師爺連忙打了馬蹄袖要行大禮。
「這可使不得。」郝師爺伸手一攔,「我與大人品銜差著兩級呢,怎麼大人反倒向我請安。」
「嗐,這不是、這不是……」陳永清結結巴巴地憋了半天,才來這麼一句,「您是喬大人器重的師爺,我哪裡敢在您面前託大,今後還要托您多照應。」話說到這兒都沒錯,往下一句可樂了大發了。「我琢磨著打狗也要看主人,給您請個安,也算是給喬大人道謝了。」
沒等這話說完,一排護衛笑得東倒西歪,古平原也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郝師爺這才知道此人不通之極,也不與他一般見識,反倒呵呵一笑,打趣道:「陳大人話說得好,這牙生得也不錯,只可惜不是象牙。」
「要是象牙我可發了。」陳永清半點沒聽出郝師爺的譏諷之意,一臉賠笑。
古平原把郝師爺拽到一旁去商量。看樣子這陳永清確實是老實無用,而且樣子太差了,沒有官威,如何取信於人。差事已經奉委,換人是不行了,只好換衣服,郝師爺張羅著給他借了一身嶄新的官服官靴,又著人把他那條起了毛的辮子重新編了編,打上桂花油,最出奇的是弄來一副墨晶眼鏡,這可是新鮮的洋貨,在上海也算時髦,徽州更沒幾個人見過,是一個派到上海採買的書辦買回來誇耀於人的,也被郝師爺借來了。等到打扮一新,陳永清站在營門口,郝師爺得意地看看古平原,意思是怎麼樣,如今誰還能看出他是個土佬。
古平原也滿意地點點頭,這眼鏡可真是好,把陳永清那閃閃爍爍的眼睛擋得不見分毫,他個子又大,看上去竟十足威風。
「行了,這台上傀儡備好了,台下的線可操在老弟你手裡,能不能順順噹噹演下來,我和喬大人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古平原點了點頭,與陳永清上馬而去。每省都有幾個大糧市,安徽的糧市分布在亳州、蕪湖和池州等地,古平原算了算路程遠近,決定去池州府青陽縣糧市。
陳永清知道古平原是喬鶴年的知交,一路上不斷恭維他,幾句討好的話翻來覆去地說,把古平原的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他心想這也是個官兒,真比尋常大車隊的夥計都不如,心裡十分看不起陳永清。
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好不容易到了青陽地界,陳永清說:「古老弟,不是我恭維你,你年紀輕輕就被喬大人如此賞識,今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古平原心想,把我流犯的身份說給你聽,只怕你要嚇得從馬上栽下去。他不想沿著這個題目往下說,向前一指:「前面那城郭,只怕就是青陽縣城了。」
「不錯,我前年在鄰縣監修學堂,也到青陽縣城裡逛過。那個大糧市確實省內第一,老弟你真有眼光,到這裡來辦糧。想必該找哪幾家大鋪子、大糧商來借糧,也已經心裡有譜了。放心,這一趟我全聽你老弟的,別看我戴的是七品頂戴,可只要能把差事辦下來,你要我跟誰去協商,我絕沒二話,就算是要我磕頭作揖也成。」
「陳大人,有您這句話就好辦了。不過正好相反,你要是磕頭作揖,只怕這一趟咱們連一石糧食都借不到。」
「這是為何?」
古平原笑了笑,並沒有解釋。
「請大人謹記,這一趟辦糧,不能去求人,只能讓這些糧商來求咱們。」
「我們向人家借糧,還要人家來求咱們?」陳永清像聽天書一樣。
「非此不可!咱們要借的可不是幾十、幾百石,那是上萬石糧食,不用點手段,難以如願。」
陳永清本無主意,古平原怎麼說就怎麼辦。這老實人也有一樁好處,就是聽話。當下按著古平原的安排,一進青陽縣城,就易馬為轎,從轎房雇了一頂大轎,前去拜會青陽縣令。縣令也被困在合肥城,護印的是縣丞,原本就比陳永清低了一級,見他穿著七品官服,大搖大擺進了縣衙,連忙上來迎接。
陳永清也不說話,古平原此時充作他的師爺,臉色也是緊繃的,一見面就甩過去一封公文。縣丞接過來仔細一看就嚇了一跳。
「大人明鑒。青陽縣庫里如今掃干庫底也不過五百石糧食,這一萬石糧食可上哪兒弄去?」縣丞苦著臉道。
「哼,你這一問倒像是事不關己,這青陽縣的印把子在我家大人手裡還是在貴縣丞手裡?大營有令,命青陽縣籌糧,我家大人不過是來監視搬運罷了,至於這糧怎麼籌法,你自去想辦法,要是五日之內籌不到糧……」古平原故意陰陰一笑,「縣丞大人,你可看好了,這上面是大營的軍印,你若違令,可不只是剝官服摘頂子,你這顆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啊!」縣丞聽了立馬就跪下了,口中叫苦連天,指天畫地道著難處。
「慢來,還不止這些呢,一事不煩二主,連大營的軍服採辦也一併在你青陽縣辦了。我可告訴你,眼下省城被圍,萬一城破,遲早朝廷要追責下來,你一個八品縣丞,能當得起貽誤軍機的罪名?」
「當不起,當不起。可是庫里實在沒有糧食,不是我青陽縣不遵令,還望大人體恤下情,將實情稟報上憲。」這位縣丞膽子也實在小了點,嚇得體如篩糠,不住向上叩頭。
古平原見把他嚇得夠了,這才改容相對,將縣丞攙起來,小聲說道:「貴縣何必如此,萬事有商量嘛。我家大人最好說話,只要差事上能過得去,讓他能向上面交差,他又何必難為貴縣呢。」
「是、是。」別看縣丞平素在老百姓面前也是作威作福,一縣之內除了縣令就是他,如今見了奉差而來的陳永清,被他那副裝出來的派頭先就唬住了,然後又被古平原三言兩語嚇破了膽。
古平原也真有本事,先把事情說到十二分無望,然後又輕輕拉回一兩分,重一把輕一把,把個縣丞揉搓得俯首聽命。
「敢問師爺,這差要怎麼當才能讓大人滿意,這數目實在差得太多了。」縣丞為難地望了望一旁戴著大墨鏡,從頭至尾不言語,只安坐品茗的陳永清。
「說到數目,確實相差懸殊。若按這個數目來辦,我家大人交不了差,貴縣丞也難保頂子啊。」
「是啊,難就難在這兒嘛。」縣丞一急,額頭又見了汗。
「別慌,別慌。庫里雖然沒有糧,可青陽本來就是大糧市,找幾個大糧商彼此串一串貨,一萬石不在話下。你聽我的,包你能把這個差辦下來。」古平原篤定地說。
「哎喲,那我真謝謝師爺了。」縣丞感激得五體投地。
「可是貴縣少不得幫些忙。」
「這沒說的,出人出力,都在卑職一句話。」縣丞也不管古平原是不是個官兒,言語謙卑得很。
「最要緊還要出些銀子。」古平原跟了一句。
轉過天來,青陽縣出了大新聞了。
縣內最大的一家客棧「雲升」客棧整個被人包了下來,雲升棧前後左右七個院子,中間一座二層樓,前面院子是個大飯莊,其餘都是客棧房間。要說住人,足能住下一兩百人,趕上入秋糧市,雲升棧經常是客滿為患。可如今倒好,原本住店那些人,都被「請」了出去,讓可不白讓,沒結的店錢有人給開銷,另找地方還送三天店錢。
等人都騰光了,青陽縣丞親自陪著一頂大轎,送到雲升棧的上房,又安排了三班的衙役日夜輪班在雲升棧前護衛,這還不算,就連縣衙門裡的戶房書辦都帶著算盤在客棧樓下等著伺候差事。
這樣的手筆,這樣的譜兒,難不成來的是欽差大臣?老百姓當然好奇,彼此打聽卻是一無所獲,直到一天之後,才有人從換班的衙役口中打聽出來,敢情是安徽軍營的軍需官來此採辦軍糧軍衣,買賣小了人家根本就看不上眼,張口就是一萬石,制衣也是一千匹開算。
到了下午終於貼出了官府告示。出乎眾人意料,不是請糧商布商去詢價看樣,而是嚴詞警告,不是品色俱佳的米面、布匹,沒有大宗的現貨,不許擅自求見軍需官,否則立逐不貸。
這下子茶館酒鋪里可就議論開了,都說這次的買賣一定有大賺頭,不然這軍需官不會如此擺譜,看樣子要的回扣也不在少數。
做買賣的不在乎給回扣,反正悖入悖出,把價碼提高,自然有朝廷的銀子結賬,「生意上官船,不愁肚兒圓。」只要做官府生意,最後絕不吃虧就是了。
就在一乾糧商、布商還在觀望之時,從客棧門口不斷有人被攆出來,糧袋子丟在地上,上好的白米散了一地,還有把整匹布往外丟的,差役呵斥起人來如同凶神惡煞,根本就不讓人往客棧裡面走。
眼看有人要捷足先登,幾個大糧商終於沉不住氣了,帶人拿著糧樣,到客棧門口遞了名刺,求見軍需官。
名刺遞上去,也沒人出來說個話,只好在門廊里乾等著。這一等可不是一時半刻,足足等了三個時辰,日頭轉了小半圈,還不見有人出來。幾個糧商也不敢走,怕一走這筆買賣就吹了。肚子實在餓得慌,打算讓手下人出去買點吃的,差役卻攔住了,說是軍需官有令,出去了再不許進來。
得,那就繼續等吧。一直等到了日頭偏西,從雲升棧前面的院子里傳來一陣飄香,敢情是飯莊開火。這幾個大糧商自打呱呱墜地,還沒覺得這麼饞過,猛吸著鼻子聞那飯菜的香氣。
就在這時候,有人來喚,命糧商們帶著糧樣進去。這下子如蒙大赦,幾個人餓得腿都邁不動步了,隨著差人走進內堂。
「我是陳大人的錢穀師爺,大人公務繁忙,慢待幾位老闆了,還望不要見怪。」說話的自然是古平原,他語氣雖然謙和,臉上卻帶著傲氣,像是根本沒把這幾個大糧商看在眼裡。
無端被晾了半天,又餓得頭暈眼花,這些人心裡都有氣,可是「進廟不敢怨彌勒」,說來說去為了這筆大買賣,就有天大的怨氣也都咽了。
「好吧,你們求見本官,所為何事?」這句話是古平原教的,事先說好了的,從頭到尾,陳永清只說這一句話就行了,其餘的事兒都交給古平原去辦。
所為何事?幾個糧商鼻子都氣歪了,官兒他們也見了不少,知縣知府也不是沒見過,常來常往都是座上客,面前這官兒七品服色,派頭竟比巡撫還大。
說也奇怪,陳永清和古平原越是這樣裝腔作勢拿腔拿調,這一乾糧商越是小心翼翼,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了。
他們是這麼想的,這官兒擺這麼大譜兒,一臉的萬事不求人,那一定是手裡大把大把的銀票等著挑人去賺才會這樣,不然哪來這麼大派頭。
如此先入為主,談起生意來個個戰戰兢兢,生怕哪句話說得不周惹惱了這位錢穀師爺,這哪是師爺,分明是財神爺。
古平原故意挑挑揀揀,不是說米色不純就是說米香不夠,等到這一乾糧商又餓又急,他又換了口吻,表示大營體恤眾糧商買賣不易,可以降低要求,這些米全都可以入大營的米庫。
幾家糧商無不喜出望外,沒想到方才的冷麵金剛一轉眼變了慈眉菩薩。不過他們也料到古平原冬雨化春風必有所圖,接下來定是要談一大筆的回扣。
果然古平原咳嗽一聲開了口:「眾位老闆、掌柜,你們的糧樣我家大人已經看過了,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也可勉強收下。生意之道無非是生出個主意來發財,花花轎子人抬人,大人不為難各位,各位想必也不會讓大人為難。」
「師爺,您這話學問可大了,我們區區幾個買賣人,肚裡墨水本就不多,還望您老明示。」打頭的大糧商姓蔡,聽了古平原的話心裡冷笑一聲。軍糧採買一向是有定規,二八回扣是公價,如今你們做這麼多戲出來,了不起多讓一成,若再多了那是萬萬不成,我們也是有家有室有夥計,一大幫子人跟在後面等飯吃,當官的心若是太黑,買賣只好不談了。
「好,那我就把話明說了,這次的買賣沒有現銀,要賒賬。」
這話一出口,糧商們吃驚非小。賒賬的事兒不是沒有過,但今天這筆生意大得出奇,方才問過了,不管糙米細面,竟是有多少要多少。幾家糧商湊了湊,五萬石上下的米糧總是有的,這師爺也一口答應全數買下,當時還奇怪他為何如此大方,想不到弄到最後是要賒賬。
「這怎麼行,把米糧全數賒出,又收不回現銀,咱們的買賣還做不做了?」
「對啊,誰知道官府什麼時候給兌賬,萬一拖下去,咱們豈不是要喝西北風?」立時就有兩個糧商反對,其餘的幾個猶豫不決,又覺得反對的人說得有道理,又捨不得這筆大買賣。
也有人看好這筆買賣:「這可是掃倉底兒的買賣,咱們說句私話,要不是官府大舉採買,有些陳年積糧還真是不好賣。」
雙方各執一詞,不能決斷,最後決定聽蔡姓大糧商一言而決。
蔡糧商現在早就把肚餓忘到天邊去了,一門心思都在這筆生意上。他考慮了半天,也是左右為難,這筆生意一出一入實在太大。
「師爺,既然是這樣,您就明說吧,要多少貼水?」貼水就是回扣,只不過用了錢莊匯兌的術語,聽起來不那麼刺耳罷了。
「這麼大的生意,你覺得呢?」古平原不答反問。
「兩成半?三成?」蔡糧商接連猜了兩次,臉色越來越陰沉,「師爺,我們也是將本求利,要是再……」
「一成。」古平原打斷他的話。
「您說多少?」蔡糧商瞪大了眼睛,「這可是正經買賣,不能開玩笑。」
「沒開玩笑,我說一成就一成。」古平原說得斬釘截鐵。
蔡糧商仔細看了看古平原的面色,不言聲返身去找另幾家糧商,眾人一聽這話都大覺興奮,原本做好了三七開的準備,如今只要一成回扣,那也就是白賺了兩成的利潤,這筆買賣如此之大,兩成就是上萬兩銀子!
「各位,這筆買賣做還是不做?」蔡糧商也拿不定主意了,居然只要一成回扣,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當然要做,總不成多賺錢的買賣反倒不做吧,沒這個道理啊。」
確是如此,蔡糧商反覆思量,最後一拍手,幾步走回來,不看古平原,倒是對著坐在中堂太師椅上,始終沉默不語的陳永清開了口。
「大人,我們是做糧食生意的守法商人,能跟官府做生意是我們巴不得的事兒。如今這屋裡也沒外人,我就把話說開了,您的這位師爺說只要一成的貼水,往常都是二八回扣,買賣大了,回扣卻少了,還請大人示下,究竟是為了什麼?我們好安下心來實心為朝廷辦差。」
古平原心裡道一聲糟。這蔡糧商明明是怕自己居中搗鬼,這才不管做生意的規矩,非要強從陳永清口中套一句實話。要就換成別人也就罷了,這個陳永清是個「五百減半」,戴著墨鏡四平八穩地一坐,看上去像是那麼回事,他這個官兒倒是真的,可是開口就透著假,這幫糧商甚是精明,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哄來,只怕陳永清沒幾句話就能把這幫人嚇跑。
可是蔡糧商已經不管不顧上了前,再要阻止,糧商們肯定也會起疑心,到時候這筆賒賬買賣就不好做了。